以谢安和郗氏的关系,自然是不用名刺的,郗询问婢女,得知一同到来的,还有谢安的弟弟,现为黄门侍郎的谢石,
谢安是太常谢衮之子,兄弟六人排行第三,长兄便是谢弈,但已有三人去世,现谢安谢石京中为官,最小的谢铁外放永嘉太守。
王谧心道这倒是巧,郗和郗恢走到堂前迎接,都夫人带着王谧,跟着出来,却是站在稍后几步的地方。
不多时,便有婢女引着两人过来,王谧仔细打量,却见前面的人约莫四十五六年纪,
面容消瘦,颌下几缕稀稀拉拉的长须,面上几道皱纹,颇有些苦相。
其走路之间,反倒不如大着七八岁的郗脚步沉稳,是有些摇摇晃晃,躬头查脑,搭配身上皱皱巴巴的玄衣,活象个乡间老农般。
王谧心道这应该便是谢安了,他之前听郗夫人说过,其不喜仕途,直到四十岁才应桓温征召,出任为官。
但一年后,谢万病逝,谢安趁机辞官离开了桓温,去吴兴当了太守,因为没有从政经验,其口碑很差,再然后就是今岁被征召入京,担任侍中和中护军。
换言之,谢安官场经验并不多,和隐居了十几年的郗半斤八两。
倒是谢安身后的中年男子,衣服打理得一丝不苟,而且举手投足间,颇有气度,脚步沉稳,似乎还有些武艺在身。
王谧猜测这便是谢石了,其现在虽然只是个黄门侍郎,但还有个征虏将军号在身上,
应该是还掌着部分皇城晋军,加之谢安的中护军,足见朝廷对谢氏的信任。
谢石作为建康令诸葛的女婿,迎娶了其最小的女儿诸葛文熊,两家掌京中要职,都算是司马氏的铁杆了。
那边谢安自然认识恢,但看到身后还有他人,定晴打量之下,眼神一凝,便即走上前来。
谢安和恢相拜见礼,却是不等介绍,直接对王谧道:“这便是武冈侯吧?”
王谧俯身道:“谧见过谢侍中。”
他心中奇怪,谢安怎么认识自己的?
之前见过?
谢安又对夫人见礼道:“恭贺武冈侯袭爵,王氏得续香火,幸事幸事。”
郗夫人淡淡回礼道:“多谢侍中。”
王谧见夫人态度颇有些冷淡,心道难不成以前两人有过?
不过谢安对王谧礼节周全,一半是看在琅琊王氏的面子上,一半则是因为王谧这个县侯爵位,也是足够有分量。
彼时谢家尚未到达巅峰,族内的爵位不过是谢衮传下来的福禄县伯,比王谧这个县侯还要低一些,甚至不如郗恢传自郗昙的东安县开国伯。
郗请谢安谢石上座,都恢都夫人则是在分坐两边,王谧作为辈分最低的,很自觉的坐在了最后面。
谢安开口,却是为了郗恢的亲事而来的。
郗恢和谢道粲是青梅竹马,两家都有意,所以之前就开始走六礼了。
六礼便是古代婚嫁的六种礼节,分为纳采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、请期、亲迎,王谧经过交谈得知,如今已经走到了请期这个环节。
请期便是男家择定婚期,备礼告知女方家,求其同意。
这本是郗家去谢家商量,而谢安主动上门,则是表示对郗氏的尊重,毕竟郗恢有爵位在身,但其实里面,还有其他的意味。
当年恢的父亲郗昙被贬,丢失徐充二州,直接原因是谢万的不战而逃,所以这件事上,谢家对郗恢是有所亏欠的。
谢道的父亲谢弈已经去世,从父同父,所以身为从父的谢安谢石一起到来,也是为了表示诚意,尽快促成此事。
而郗恢这边,则是做主,他早找人算好了日子,定在了年后开春,两边寥寥几句,便将事情定下了。
事情既了,郗恢自是高兴,郗也东拉西扯了起来,话题自然而然扯到了谢安新嫁出的女儿身上。
谢安有两个女儿,长女嫁入了琅琊王氏,夫君是王谧三伯的兄弟王珉,次女不久前嫁入太原王氏,夫君是王坦之的儿子。
郗出声道:“听闻虎女嫁给了王文度(王坦之)之子王国宝,王文度惊才绝艳,其子必然青出于蓝吧?”
郗夫人撇了撇嘴,身为女儿,她自然知道郗是什么心思,王文度便是王坦之,和郗超齐名,并成为年轻一代翘楚,郗这么说,也有自夸的成分在里面。
谢安出声道:“确实不错,我亲眼看过,其容貌才行,足可配得上小女。”
王谧一证,王国宝?
这不是后世公认的奸臣吗?
而且其后来因为和谢安关系变差,还暗地排挤谢安,导致谢安被迫外放,堪称坑货一个。
他看着谢安自信满满的样子,心中嘀咕,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眼光?
将来怕是有得你后悔。
王坦之和郗超,都是谢安晚辈,谢安女儿,是比王国宝高一辈的,但彼时同辈之中,
差着三十四岁的都常有,士家联姻,主要看的是门第,辈分倒不是问题了,不然严格算起来祖辈,只怕没几个人能嫁得出去。
郗听了,话锋一转,出声道:“我听闻王珉之才,亦不下同辈,安石为何成见如此之深?”
夫人心道来了,这就是自己父亲的另外一层心思。
郗氏先祖郗鉴,最大的长处,不在于打仗,而是在于调和场内矛盾,保持各方平衡。
昔日王导权势极盛时,郗鉴也不依附于其谄媚,而王导因王敦之乱牵连,被人弹劾郗鉴却力排众议支持王导,让朝野始终保持微妙的平衡。
而郗此时做的,也是如此,盖因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,其实有些不和,谢安两女分嫁两边,本应是牵起两家的纽带。
但不知道为何,郗却是听说谢安想让自己长女和王珉和离,两边成婚才不到一年,
似乎此举也太过激了些。
郗氏和琅琊王氏关系匪浅,如今还有郗夫人和王谧这层关系,郗自然想着居中调解一下。
没想到谢安沉下脸来,出声道:“方回,冷暖自知,此事不足为外人道,不谈了。”
郗讨了个老大没趣,不由骂道:“好你个老小子,脾气这么臭,好好好,不谈你女儿的事情了。”
“倒是谢无弈的长女,咏絮的那位,是怎么回事?”
“她的婚事,如今也得你点头吧?”
“为何反而先嫁她妹妹?”
“而且我不明白的是,谢玄已经二十二了,而为何你们谢氏对外宣扬年纪最大的是咏絮的那位长女?”
“她好象才十七八岁吧?”
谢安尤豫了下,出声道:“个中理由,也不好说。”
他见似乎忍不住要骂出来,知道自己说话也有些太遮遮掩掩了,便说道:“其实她的婚事,我也已经寻过一轮各族子弟了,初步选定的是王右军一脉。”
郗面色稍雾,他的妹妹郗璇,便是嫁给了王羲之,谢家如此联姻,也和郗氏关系更紧密了,总归是件好事。
谢安出声道:“本来我听其子之中,最胜的是王徽之,但我听人说其行为狂放,不修篇幅,当非良配。”
郗不以为然道:“别掩饰了,你当不知道你心思?”
“不就是因为王徽之在桓温手下当参军的缘故?”
“王珉不也是因为其兄王珣同为桓温谋主,你才硬要拆开?”
“我儿郗超同在桓温魔下,哪有什么事情?”
“我看你就是想太多!”
谢安叹道:“我也想象方回一样,平日纵情山水,无忧无虑,不比现在缠身朝堂要强?”
“你以为我愿意出山,做这些无聊事情?”
郗对此倒深有同感,“那你准备让她嫁谁?”
谢安道:“王右军次子王凝之,虽然之前丧偶,但精修道术,其心甚诚,甚为相配。”
从刚才开始,王谧就陷入了沉思之中,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谢家这些隐秘事情,谢安不避讳,有可能觉得这些根本不是事。
谢弈一脉,明显和王羲之一脉相通,都是天师道信徒,更加奇怪的是,史书上记载的本来比谢玄要大的谢道,却实际上却还比谢玄小五岁?
虽然不知道缘由,但王谧猜测,看谢安这讳莫如深的样子,内情很可能和天师道有关,不然怎么会让未嫁的谢道给丧偶的王凝之做继室?
看来当日自己在码头见的蓝衣女郎,还真是谢道啊,只不过自己因先入为主,觉得当世的谢道至少二十多岁了,才没往这边想。
不过看到谢安一脸笃定的样子,王谧心中更加古怪,后世记载中,谢道嫁给王凝之后极为不满,加之王国宝的事情,谢安看人寻婿的眼光,似乎不怎么准啊?
不过对于王凝之,郗倒也不好说什么,他知道士族奉天师道的规矩,郗昙之女郗道茂嫁给王羲之之子王献之,谢道粲嫁给郗恢,皆是为此。
谢安似乎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,便转向王谧道:“前日武冈侯在清溪巷,吟的两首诗,实在厉害。”
“这些年建康的诗,没有一首从气象上,能与之相比。”
王谧心道原来如此,当时谢安也在场,怪不得能认得自己,怕不是之前就留意自己了?
他谦道:“只是心有所感,随性所作,入不得法眼。”
谢安出声道:“武冈侯不必自谦,七言诗自魏文帝起,一直未有胜过者,但后一首,
世间行乐亦如此,古来万事东流水,却道意呼之欲出。,
“武冈侯修道术否?”
王谧心中一动,“懂些易经。”
谢安想了想,“武冈侯觉得,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,有无道韵?”
王谧心道谢安这是什么意思?